曹雪芹晚年隐居北京西郊之事,有敦诚“日望西山餐暮霞”句和张宜泉“寂寞西郊人到罕”“庐结西郊别样幽”句为证,向无争议。曹雪芹的叔祖曹宣(1663-1708,字子猷实盘配资,号筠石,改名曹荃后又号芷园)曾在西郊庐墓,则鲜为人知。
如学界所知,曹家籍没后,仅蒙恩发还一处房产,即位于外城蒜市口的十七间半房。虽然当时严旗民之分,旗人住内城,民人住外城,界限分明,但研究者仍认为曹家归旗回京后,是住在十七间半。知讨论某人住处,应优先考虑自有房产。
然按清制,墓园和祭田例不入官,因此,曹家籍没后,还另有一处房产——曹家墓园。墓园可建阳宅,从而坐拥房产——如旗人戴全德家的新茔地共1148.83亩,其中阴宅占地53.33亩,阳宅占地57亩,家庙占地11.93亩,另有600亩作为看坟户的养身地,其余部分招人耕种[1]——惜此于今人而言已非常识,导致十七间半变成显性产业,曹家墓园变成隐性产业。
做考证,若只考显性的十七间半,不考隐性的曹家墓园,就会因过程瑕疵导致错误结论。更何况,自康熙中后期起,生齿日繁,兼并之风日盛,遂有不少旗人失去旗房,移居郊外墓园;至乾隆年间,更成一时风气,故曹雪芹也很可能是在西郊庐墓。
惜今之研究者,对庐墓文化不甚了了,复受“曹家隶属正白旗的坟地例当在东郊,不会在西郊”[2]之语误导,遂致真相湮没不彰。
那么,“讨论某人住处,应优先考虑自有房产”的原则,是否适用于曹家墓园呢?特草此小文,就此一考,欢迎方家批评指正。
据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张见阳墓志铭拓片,和曹寅同为内务府正白旗包衣的张见阳,安葬在北京西郊“太子裕之新茔”[3]。
把时间前推至康熙十八年。这年三月,曹寅的好友张见阳,邀朱彝尊、陈维崧、施闺章、梅耦长、严绳孙、姜宸英、曹宾及诸人往游西山,施闺章有《同毛会侯、曹宾及、梅耦长宿张见阳西山别业》诗:
施氏在署时为“三月十五日”的家书中则说:“惟友人招游西山,往还四日,稍以疲顿遣之耳。”秦松龄《送张见阳令江华》诗则注云:“春间同愚山、锡鬯诸子宿见阳山庄,历览西山诸胜。”
知正白旗包衣张见阳家的墓园和别业都在西郊,“曹家隶属正白旗的坟地例当在东郊,不会在西郊”之语不确。
此因旗人墓地除出自自家圈地外,还包括置买地、置换地、回赎地、遗留地、恩赐地和拨给地等[4],绝非一句“正白旗的坟地例在东郊”所能概括。
以正白旗而有西郊地,刘小萌《清代北京旗人社会》所列碑刻、地契,杨海山《京郊清代墓碑》[5]所录墓碑,都可供参考,铁证如山,无需怀疑。
张见阳曾“丁内艰归,守制庐墓侧”[6]。所谓庐墓,是指父母死后,在墓旁结庐,守墓服丧。
庐墓也意味着隐居,如《全唐文》第694卷所载:“冠卿字子军,青阳人,元和二年进士,母丧庐墓,隐居九华少微峰。”因此,庐墓者常将墓庐命名为别业。
如姑苏支硎之西有寒山,晚明赵宧光为父卜葬,隐居于此,便名之为寒山别业,后成文学胜地。
故所谓的见阳山庄和西山别业,虽与“太子裕之新茔”呈正相关之势,然仍应考虑两种可能:
(一)“新茔”是相对旧墓园而言的新墓园,相应地,见阳山庄应在旧墓园。
(二)“新茔”是指在旧墓园内新掘之坟,相应地,见阳山庄也应在太子峪。
张见阳所邀诸子,多亦曹寅师友,因曹寅在内务府当差,故未能同往。
三个月后,曹寅弥补了这个遗憾,并在途经卧龙岗[7]时写下《卧龙岭》诗:
卧龙岗因山脊蜿蜒状如卧龙而得名,当地土人说龙尾在戒台寺,龙头则俯视浑河而饮,曹寅因有“回首见长河,波涛正汹汹”之句。
经卧龙岗,西行过戒台寺,可抵潭柘寺,故其次日又有《晓游潭柘寺》诗:
知曹寅此次行进路线,是从庞村渡口过浑河→卧龙岗→戒台寺→潭柘寺,大致即今人所谓的庞潭古道。
曹寅往返西山,还有一条路线,是从卢沟桥过浑河,即今人所谓的芦潭古道。《楝亭诗别集》卷一《西山道上口占怀耦长》《宿卢沟题壁》两诗连排,时在康熙十九年秋,即由此路返程。
再看其《花犯·西山积雪》一词:
冷长安,北风萧瑟,肥马轻裘者。有谁拄笏?常独立蓬户,荔墙之下。冻吟不用倾杯斝,暖向南枝借。看万壑、千峰无路,白云自飞化。
淹蹇俗使卧黄尘,半生中,初识戒台潭柘。春愁重、却还忆,碧稜如画。一色苗,条宜得瘦,费天工,香粉都融藉。到明日,河桥酒醒,跨蹇驴去也。
曹寅在江宁长大,赴京当差后才“初识戒台潭柘”。此词上片以“看万壑、千峰无路,白云自飞化”结,下片以“淹蹇俗使卧黄尘,半生中,初识戒台潭柘”起,将视野从广袤的西山群,拉回至具体而微的戒台、潭柘,而不是别的地方,有什么特殊原因吗?
曹寅的诗词频频涉及西郊,我们知道,敦诚的祖坟在南郊,故其诗文频频写及南郊,也经常往游、往宿南郊,这,是否可以让我们产生美妙的联想呢?
要回答这个问题,还需参考曹寅之弟曹宣在西山庐墓隐居的相关事迹。康熙二十三年六七月间,曹寅之父曹玺卒于江宁织造府。
次年五月,曹寅和曹宣扶柩北归,并于当年九月抵达墓园。北归途中,曹寅有《黄河看月示子猷》诗:
曹寅劝曹宣“莫叹无荣名,要当出篱樊”,要在具体的语境中解读,此因曹宣入京后,面临两种人生选择:一是和曹寅一样,进内务府当差;二是为亡父守孝。
天真者,或认为曹宣身为包衣,不能丁忧守孝。世故者,则知国人的规矩像红薯,生了就硬,熟了就软[9],再兼曹家和康熙帝的相对亲密的关系,因此,只要内务府不给曹宣安排差事,他就有相对的自由,无人纠察。
就此诗而言,大约曹宣曾踌躇满志,希望赴京后能一展抱负,可惜曹家得有人庐墓守孝,曹寅有职任在身,曹宣责无旁贷,曹寅因劝他“莫叹无荣名,要当出篱樊”。
此亦可参证曹寅《月夜书怀》一诗。诗写于康熙二十八年中秋,诗云:
中秋之夜,曹氏昆仲却没有团聚,曹寅因有写念之辞。
按曹寅时在内务府当差,兄弟未能团聚,无非两种原因:一是曹宣已离京当差[10],二是服阙后曹宣仍继续庐墓隐居[11]。
何者为是?“墙东读书地”,是笺释此诗的关键,此因东汉王君公隐居后在墙东侩牛为生,称“避世墙东王君公”,后世遂以“墙东”代指隐居之地。这里,有明确指向的“避世墙东”,是足以否定曹宣离京当差说的。
总之,曹寅在内务府当差,曹宣在庐墓读书,故虽是中秋团圆夜,且有老母在堂,也没有团聚。明乎此,可提炼两个要点:
(一)曹宣庐墓,服阙后并未回城,而是继续庐墓隐居(可参考《新唐书》所载“严善思名譔……亲丧庐墓,因隐居十年”之例)。“一雁离群早,三年触痛深”,古人庐墓多以三年为期,然曹宣服阙后,继续庐墓读书,曹寅因言“墙东读书地,修葺莫凋残”。
(二)庐墓,或始于子贡;庐墓读书,则取法朱熹。朱熹建寒泉精舍,为亡母守孝,并授徒著书,遂启庐墓治学之风。李种杞释曰:“晦庵夫子于寒泉精舍,亦尝与生徒讲授。自是,世之笃行君子者,亦往往取法焉。盖夙兴夜寐……亦不出于修身讲道而已。”
此后,庐墓治学之例甚多,如《新编全元文》记载:“宣义年五十生君,君生十四年而宣义卒,母陈氏亦相继没,君居丧能哀毁尽礼,葬即庐墓读书,益刻志自树。”等等。
而曹寅《黄河看月示子猷》一诗劝曹宣“持身慎玙璠”,实因曹玺卒于康熙二十三年六七月间,曹宣的次子曹頔则生于康熙二十五年元日至端午间,知曹宣曾丧期行房、服中生子。服中生子,虽晚至《唐律》才规定:“诸居父母丧生子……徒一年。”[12]
然据《汉书·陈王列传》记载,“赵宣葬亲而不闭埏隧,因居其中,行服二十余年,乡邑称孝,州郡数礼请之。郡内以荐(陈)蕃,蕃与相见,问其妻子,而宣五子皆服中所生。蕃大怒……遂致其罪”。
知早在汉代,即为人不耻。有清一代,服中生子不再入罪,然仍属不孝,曹寅遂劝曹宣“持身慎玙璠”。“莫叹无荣名,要当出篱樊”,则是劝他庐墓,以自我救赎。
最堪比拟曹宣庐墓读书的,是比朱熹稍晚的蔡模。蔡模庐墓,“对床读礼之暇,益翻阅诸书,参伍考订”[13],后遂著《孟子集疏》一书。
曹宣庐墓读书,稍后校注葛震所撰《诗史》,并改书名为《四言史征》。[14]合理的推论是,曹宣在庐墓三年期满时,就已起意校注《诗史》,遂继续庐墓读书,为校注《诗史》作知识储备。
黑金福在介绍《四言史征》征引的注释文献时,说:“尤其是有明一代,在清代官方所修正史还没有刊布的情况下,注者以明何乔远《名山藏》为主要征引对象,兼及其他明代史书。”[15]
这部《名山藏》,后著录于曹寅的《楝亭书目》,相关史实,在在说明曹寅《月夜书怀》劝曹宣“墙东读书地,修葺莫凋残”,不是指向“离京当差”,而是指向庐墓读书。
至于曹宣庐墓何处?则答曰西山。曹寅扶柩北归,途中有《北行杂诗》二十首,其第十九首已抵天津,诗中有“明日黄花外,萸囊意倍亲”句点出时令和时俗。
因北京离天津不远,有论者遂认为“明日”即可在北京靠岸,其实,从诗词创作角度看,只要在九月八日作诗,就可以说“明日黄花外,萸囊意倍亲”,与身处何地无关。
退一步讲,就算将“明日黄花外,萸囊意倍亲”看死为兄弟即将相逢,也是因为死者为大,舟至天津,曹寅的宗兄族弟已预约明天接灵,并不意味着“明日”就能抵达墓园。
《北行杂诗》最末一首,则已抵曹家墓园。兹迻录如下:
“提携有桔槔”,桔槔是汲水工具,说明已至人居之地。
“哀响白杨号”,写墓地景象,《古诗十九首》有“驱车上东门,遥望北郭墓。白杨何萧萧,松柏夹广路”句,遂可用白杨代指墓地。
墓地而有人居,则非阳宅而何?此诗所写井、杨,亦非曹寅虚拟的墓地景象,而是当时常见的墓园实景。因水井、井亭可长存,杨树也能存活两三百年,这就为我们的考察提供了实物:
据《京郊清墓探寻》著录之墓,有水井、井亭者不少,种有杨树乃至杨树圈、杨树林者亦不少。
这其中,裕瑞家族的墓、前东仪村的傅森墓、四公坟村的盛昱墓、后沙峪村的班第墓和高井村西的萧祥安墓,皆井、杨互见,尤以半壁店阿拜墓所建阳宅“有带辘轳把的水井一眼”[17],可与“提携有桔槔”句互相启发。
最具考证价值的是尾联:“掩泪看孤弟,西山思郁陶。”早前,因不知曹宣曾庐墓西山,有学者遂言“西山指首阳山,伯夷、叔齐曾隐居于此,这里表示曹寅有效法先贤之意”,可曹寅虽有隐逸之思,限于包衣奴才之身份,实不能有隐逸之行,说“西山思郁陶”指隐逸之思犹可,用“掩泪看孤弟”把“西山思郁陶”坐实则不可。
其实,“思郁陶”语出《孟子·万章》“郁陶思君尔”句,《楚辞·九辩》也说“岂不郁陶而思君兮”,思念的对象是人,认为“西山思郁陶”代表隐逸之思,是解典失误。
有必要指出,曹寅写“西山”多用本义,其题如《读梅耦长西山诗》《西山道上口占怀耦长》《过亦园望西山作》,其句如“西山亘千里”“西山落日胭脂紫”“西山澹欲无”“人被西山留恋”等,皆实指北京西山。
遍读《楝亭集》,未见以西山代指首阳山者,盖伯夷、叔齐隐居于首阳山,是以前朝遗民自居,义不食周粟,曹寅以旗人而身处明清易代、遗民未消之际,是不可能乱用义不食周粟之典的。
总之,“掩泪看孤弟,西山思郁陶”应理解为曹玺墓在西山,曹宣要在西山庐墓,曹寅要在京城当差,兄弟俩相隔数十里,相见虽非至难,却也着实不易,曹寅因说“掩泪看孤弟,西山思郁陶”。
至于为何不说“掩泪看西山,孤弟思郁陶”,则无非平仄韵律而已。而且,古人习惯于含蓄蕴籍的表达,如孟浩然《过故人庄》以“待到重阳日,还来就菊花”句结,和故人再订九月之会,明明是“就故人”,偏偏说“就菊花”,就是如此。
明乎此,再回看此诗首联:“野风吹侧帽,断岸始登高。”出句,化用独孤信因疾驰而侧帽故事,来抒发急于抵达墓园的心情;对句,断岸是指江边绝壁,语出苏轼《后赤壁赋》:“江流有声,断岸千尺。”
西山和断岸相结合,应关涉浑河。浑河,也叫卢沟河、桑乾河。
兹附《卢沟运筏图》如下,以资参考:
卢沟桥附近地势险峻,恰合“断岸始登高”之所指。因“野风吹侧帽”多指陆行,“断岸始登高”在这首诗里是指弃舟登高。
陆行之句在前,弃舟之句在后,这一联看似前后倒置,其实是因为曹家墓园在西山,舟至天津,曹氏昆仲遂弃舟乘马,而曹玺的灵柩则用纤夫牵引,转向西行。纤夫在清代的北京并不稀见,如敦敏《行舟四首·纤》即云:
舟至天津,曹玺的灵柩在纤夫的协助下,从北运河改道西行至看丹口。看丹口,在卢沟桥南,是浑河下游分流处。
据《日下旧闻考》等书记载,浑河流至看丹口,一分为二:“一东流至通州高丽庄入白河,是为浑河;一南流至霸州,合易水,又南至丁字沽入运河。”
至于曹寅是走哪条水道,则俟考,惟需指出,从古到今,都以死者为大,护送棺椁的殇夫,逢山开路,遇水搭桥(或借助闸口和纤夫逆流而上),排除万难,使命必达,不能以普通运输视之。
古人讲究孝道,对此不惜工本,故叶桐初卒于旅次,家人扶棺南下,竟致“一棺风雪三千里,八口饥寒五六年”。
曹宣在西山庐墓之事,亦可参证于其幕客叶藩。叶藩(1643-1700),字桐初,康熙十一年丧母,遂取“见白云而思亲”之意,请王鉴绘《白云图》并广泛征题。
《全清词·顺康卷》说他“号南屏”[18],惜未提供原始材料。近蒙顾斌兄告知,其《白云图》亦见载于蒋景祁《东舍集》卷二之《白云篇为叶南屏题思亲画卷并送其粤行》;方晓伟兄则告知,蒋景祁所辑《瑶华集》,也在叶蕃(藩)名下注明“桐初,南屏”。
蒋景祁和叶桐初有交往,其言自属可信,知叶藩确有南屏之号。
明乎此,再继续讨论——某年二月十二,曹宣寿日,姚后陶有《沁园春·和南屏韵寄曹筠石寿》,吴秋屏有《沁园春·寄芷园次南屏韵》。
据此倒推,以《沁园春》首倡为曹宣祝寿者应是号“南屏”的叶桐初。姚词云[19]:
细数交游,知我惟君,气味堂堂。况贫怜范叔,绨袍曾解,钱分司业,篱菊生光。深负坚留,虚期小别,髩短囊空歧路长。蓬门外,正冰堆雪积,翻悔还乡。
戟门风景难忘,忆碧榭朱栏花尽芳。看平原座上,蹁跹鹤舞,孙弘阁外,宛转莺簧。竹木千层,缥缃万卷,横槊风流独擅场。吾仍望,望连枝花萼,并节南翔。
“孙弘阁外”,公孙弘曾设馆招贤,后遂用孙弘阁指款待宾客、招贤纳才之所。
此词连用“平原座上”“孙弘阁外”两典,应非仅指“款待宾客”,而应兼指“招贤纳才”。曹宣招谁纳谁了?因曹宣有惜树斋[20],叶藩的词集则题名《惜树斋词》[21],说明曹宣招了叶桐初,叶桐初曾入曹宣幕。
叶桐初首倡,姚后陶相和时以“孙弘阁外”写及叶氏,在曹主叶宾的情况下,合情合理。故姚后陶《五日感怀》一诗:
也在小注中将曹宣和叶藩并提。参考笔者所撰《叶桐初小传》[22],叶藩应在康熙二十五年入曹宣幕,前往曹宣的“西山别业”,曹寅于此年所作《送桐初》遂言:
曹寅用太行指代西山,也见其《望远行·卢沟桥》“南据,斜压太行肩左”句,可见遣词不误——若用“西山”,则“西望西山”重字,反而不妥(有的诗人故意重字,以营造某种意境,则不在“不妥”之例)。
兹附曹寅相关诗篇并备注如下:
再看吴秋屏的和作《沁园春·寄芷园次南屏韵》:
放浪归来,寂寞三冬,伏居草堂。忆梧桐漏月,碧扶醉影,芭蕉倾雨,绿迸秋光。马上弹弓,人前戏墨,文采风流事事长。春帆外,见蓼红濯锦,梦绕江乡。
临歧嘱我休忘。约春半、重来花正芳。看校书别殿,馔分麟脯,侍班内苑,曲听莺簧。片玉新词,泥金小扇,宝艳征歌又一场。相思甚,托西山送爽,北雁回翔(宝艳,梨园班名)。
盖吴秋屏于年前还乡,临别之际,曹宣约他次年二月中抵京(应曹宣寿日),然三冬(孟冬、仲冬、季冬)过后,秋屏却未能应约,遂有此写寄之词。
知曹宣此时已结束庐墓隐居的生活,校书别殿——大概是武英殿书签官一类职任,亦即尤侗《曹太夫人六十寿序》所谓“难弟子猷,以妙才为朝廷筦册府”者。词末所云“相思甚,托西山送爽,北雁回翔”,是实指西山,还是以西山指代北京,也颇让人遐想。
西山范围很大,能否缩小曹宣庐墓的考察范围?如前所述,曹寅前往西山,有庞潭古道和芦潭古道两条路线,扶柩北归又涉浑河,然仍需指出,曹寅还多次提及浑河,如写于康熙二十五年的《五月十一日夜集西堂限韵》:
希望能在浑河岸“艤舟酹江月”。
康熙三十七年夏,曹寅又有《晚晴述事有怀芷园》两首,其第二首云:
此年三月二十六日有旨询问臣工:“朕经行水灾地方,见百姓以水藻为食,朕曾尝之,百姓艰苦,朕时在念,是以命尔于雨水之前,速行浚河筑堤,使田亩得耕,百姓生计得遂,不知六月内可告成否?”[23]
此应即“疏凿下桑乾”之所由。此年疏浚浑河后,不再频繁变道,遂更名为永定河。
我想,或因当年扶柩北归,由北运河转浑河,一路太过艰辛,且曹家人每在江宁去世,都需要折腾一番,身在江宁的曹寅,才会对“疏凿下桑乾”如此敏感。
综上所述,曹寅前往西山,陆路有庞潭古道、芦潭古道,水路则由浑河,初步判断,曹家墓园应在此三者所夹范围内——个人倾向于近庞潭古道处,今属门头沟区。
如清史研究者所指,清朝自康熙朝中后期起,生齿日繁,再加上兼并之风日盛,内城旗房日益紧张,一些贫困旗人遂迁往京郊墓园[24]。
如李士桢墓所在之王瓜园[25],就有诸子居住,事详李煦于康熙五十五年三月所写《寄京中诸弟》:
王瓜园地土系吾父所置产业,分授于三弟,不料三弟尽行售卖,竟不克保守尺寸之土,吾为先人遗产起见,又以坟茔在内,俱一一赎回。……再诸弟住房逼近先人茔墓……谁料诸弟不但不知守护,而且冒昧行事,不顾冲犯损伤,或于白虎头上造屋打墙,或于坟前高土擅动取泥,至今犹有坑陷。[26]
至乾隆朝,内城更加居不易,故身为旗人而庐墓者更多。
在这种大环境下,我们再来看看曹雪芹的个人小环境。据敦诚《寄怀曹雪芹》“当时虎门数晨夕,西窗剪烛风雨昏”句,曹雪芹在右翼宗学期间,是封闭式管理,要住在右翼宗学。当他离开右翼宗学,首先要考虑的,就是居住问题。
他有两个选择:一是以其叔曹頫为户主的“蒜市口地方十七间半房”,一是西郊墓园。这时候,他已经结婚生子,再搬回十七间半,多少有点尴尬(这也是笔者判断他是曹颙之子的一个原因),于是他选择移居西郊墓园。
古时墓园,讲究靠山临水。曹霑,字梦阮,因曾在墓园划地种芹,且前有溪流,遂自号雪芹、芹圃、芹溪处士。
笔者在参加红学会议期间,曾以此语之于友人,友人以为笑谈,知有重申之必要。实则,以旁种植物为溪流命名者,如梅溪、松溪、桃溪、杏溪、柳溪等,是比较常见的,《汉语大词典》因将“梅溪”释义为“旁植梅树的溪水”。
以志书所载为例,单是明《一统志》就有如下记载:
柳溪,在太原府城西,汾堤之东,周回五里,汾水注之,四旁柳万馀株。
苧溪水,在汉中府洋县西北七里,东流入汉,溪多野苧。
茜溪,嘉兴府嘉善县北十二里。旧传其地尝出茜草,故名。
梨溪,在韶州府城东九十里,源出始兴县东坑岭,西流合浈水,溪岸多棠梨,故名。
藿溪,在漳州府龙岩县东北,源自连城县,下流入九龙江,昔人尝闻溪边有藿香,因名。
以诗词所记为例,为数更多,如孟郊《与王二十一员外涯游枋口柳溪》所言“万株古柳根,挐此磷磷溪”,郑谷《西蜀净众寺松溪八韵》所言“松因溪得名,溪吹荅松声”,程介《竹溪为旌城汪伯溱赋》所言“先生溪上种修竹,呼吸溪光餐竹绿”,林弼《梅溪诗为蔡宗玄赋》所言“溪上寒梅雪作花,溪前流水玉无瑕”,等等,皆不出此例。
王文治《松溪五友图诗并记》所言:
……松云复沓,密若无天,山高石寒,人迹难至。前有清溪一道,挟飞瀑激流,淙淙疑有声,竟不知人世间何处有此境也。名之曰“松溪”,亦意之所适而寄焉者尔。
更是直接道出命名为松溪的缘由。而以植物+溪自号者,如陈允平《送吴松溪过淮》所言“自君别后知音少,空忆雁山溪上松”,说明确系以松+溪为号;孙继皋《寿朱芹溪》所言“家住梁溪上,门前野水回。但知芹菜美,不记桃花开”,说明确系以芹+溪为号。
以上,对曹芹溪的命名取义,颇具参考价值。
再如敦诚《村居四首》之二、三首:
丙舍,指墓地的房屋。“桔槔空井傍”,可质之于曹寅《北行杂诗》“提携有桔槔”句;“夜雨过前圃”“荠甘芹葵香”,两句合而读之,可质之于雪芹、芹圃和芹溪;“丙舍依先垅”意味着庐墓,却偏偏题为《村居四首》,可质之于敦诚《寄怀曹雪芹》所言“不如著书黄叶村”和敦敏《访曹雪芹》所言“山村不见人”揭示的曹雪芹的村居生活。
这其中的第三点,要稍作说明,盖古时墓园的看坟户少则一户,多则十余户;墓园余地划给看坟户作养身地者,少则几亩,多则数百亩;如果还有多余的土地,则可租给外人耕种;墓园的阳宅,既供看坟户居住,也可供后代上坟时暂住,还可供贫困子孙长住(有的家族则禁止此种行径)。
如此规制,当然可成村落,故有的墓园又叫坟庄。以《宋史》《宋朝史实》等书所载“仍赐(孟)昶坟庄一区,给守坟人米千石、钱五十万”为例,赏赐之多,说明守坟人不少,可成村庄。
据《广州人物传》记载,南宋伍隆起被谢文子所杀,“以其首降元。丞相陆秀夫遗人收遗骸,以木刻首续之,葬于文迳口山。胤秀夫生募得文子,戮之,祭隆起之墓。故今人犹名其坟为钉头坟,村为钉头村云”,知墓园确可成村。
而黄叶村,既可以是用典,也不排斥实景,此因墓园的杨树圈、杨树林,确易应季染黄。试举四例如下:
例一,陈献章《太子少保诚庵朱公归葬郴阳,适会宪长陶公遣生员陈谏偕景旸往祭其墓,遂并以公意作诗赠之》:
例二,赵翼《为伟儿觅葬地》:
例三,蒋士铨《题连枝图》之三:
例四,杨圻《今年四月二十七日为翁文恭相国九十生日,师郑眷念师门,特于陶然亭创瓶社征诗,岁以为例。来书示名流新诗并嘱题》一诗:
(庚子随先公谒文恭于鸽峰墓庐,以余自京师来也,问朝事。一言三叹,兴辞送客,已满庭山月矣)
所谓鸽峰墓庐,即翁同龢与其兄在常熟白鸽峰(或是鹁鸽峰之转音)营建的用以庐墓的翁氏丙舍(今存);光绪二十四年,翁同龢被贬回乡,隐居于此,直至光绪三十年去世。
此处前有尚湖,背靠鸽峰,首句因言“放棹湖山黄叶村”。知以上四例,皆可勾连黄叶村与坟墓。当然,这并不是说黄叶村必然指向墓地,可以和必然,还是有所区别的。
如前所述,曹宣庐墓读书是朱熹遗风。其实,芹溪亦取法于朱熹。曹霑的芹溪,应是个性化命名,未必是当地土人的通用名;建阳的芹溪,则是贯通时空的通用名。
朱熹有《芹溪九曲诗》,其六云:“六曲溪环处士家,鼓楼楼下树槎枒。龙去潭空名不朽,惟见平汀涌白沙。”
其《淳熙戊戌七月甘九日早发潭溪,西登云谷,取道芹溪,友人丘子野留宿,因题“芹溪小隐”以贻之,作此以纪其事》则云“访我芹溪翁……高隐志不俗”。
叶善夫《芹溪八咏》之《芹溪小隐》记载此事云:“芹溪处士古人风,宝剑尘埋未化龙。旧隐至今名不朽,扁题元出紫阳翁。”一句“旧隐至今名不朽”,知“芹溪小隐”已成文化符号。“芹溪处士”四字,语出朱熹诗,并流传至数百年后的“芹溪居士”。
宋末金初,段克己隐居于稷山午芹溪,亦慕此文化符号,将午芹溪径称为芹溪;并在溪畔结庐,名之为芹溪精舍。
其《午芹道中》一诗:“渺渺江风吹葛衣,爱闲常与世相违。青丝步障柳千树,碧玉屏风山四围。入眼江花如慰意,近人沙鸟信忘机。虚名到此成何事,一笑平生始觉非。”
其《月上海棠·同诗社诸君饮芹溪上》一词:“闲人不受春拘管……不醉且无归,任门外,玉绳低转。欢娱地,莫道书生冷眼。”颇具隐意。
下至清末民初,郭伦伍为芹溪小筑拟联:“芹草撷春青,人生淡泊多甘味;溪林新漾绿,自有澄清属上游。”其隐逸之思,也堪为曹芹溪注脚。
明乎此,再看雪芹三友的涉曹诗:
觉幽居隐逸之意满纸矣。行文至此,要对庐墓而居和庐墓守孝的区别,作一简单的介绍。
概言之,庐墓而居包括守孝,但又不止于守孝。如前所述,清朝自康熙朝中后期起,生齿日繁,再加上兼并之风日盛,内城旗房日益紧张,一些贫困旗人遂迁往京郊墓园。这种情况,就属于庐墓而居,不属于庐墓守孝。
因此,曹雪芹主观上,是因贫困而移居墓园;当然客观上,也达成了隐居著书的事实。明乎此,再看敦诚在乾隆二十二年写的《寄怀曹雪芹(霑)》:
劝君莫弹食客铗,劝君莫叩富儿门。残杯冷炙有德色,不如著书黄叶村。
以往解此诗,或某一词用了某典,或言某一句用了某典,或言某一联用了某典。要皆盲人摸象,未得全貌。
其实,敦诚是将虞卿穷愁著书的典故,化用于整诗。虞卿原是赵国上卿,主张六国合纵抗秦,公元前259年,因营救魏齐被迫弃官,逃亡至魏国大梁,后在困顿中闭门著述,完成《节义》《政谋》等八篇政论,并汇编为《虞氏春秋》。
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评价说:“虞卿非穷愁,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。”将个人著述与困顿境遇相勾联。
此与《红楼梦》成书何其相似乃尔,故敦诚既用三至六句写曹雪芹由富贵风流至贫穷凄凉的转折,又用杜牧和司马相如比拟曹雪芹的文采;接下来两句,用李贺比拟曹雪芹的诗才;再六句是回忆、寄怀之辞;最后四句中的前三句,都是在为末句作铺垫;大概曹雪芹曾有游幕之旅,或现有游幕之心,末句因言“不如著书黄叶村”。
此诗篇幅足可铺陈,不可能前面毫不涉及,末句“不如著书黄叶村”突如其来。知前面写“穷愁”,末句言“著书”,是跨句相联,将“穷愁著书”之典,化写于无形之间,从而完成穷愁著书之典的完美闭环。
进而言之,“扬州旧梦久已觉,且著临邛犊鼻裈”两句,在写由富转贫之余,也可双关《红楼梦》的创作。盖曹雪芹“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”[27],体验过富贵风流,经历过“十年一觉扬州梦”一般的梦幻生活,遂有希望成为像杜牧和司马相如那样的文学家。
这也是研究者的多数共识——恰恰因为曹家被抄,作者经历了由盛转衰的极大落差,痛定思痛,才能写出《红楼梦》这样伟大的作品;若无此等经历,就算仍具同等才华,也不可能创作出《红楼梦》。凡此种种,较“虞卿非穷愁,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”之言若何?
最后要指出,敦诚劝曹雪芹“不如著书黄叶村”,并不是指从开始创作、至完成五次增删的完整过程,而是指这其中的某一个阶段。故这句诗,也是《红楼梦》被腰斩、敦诚读而未完的催更语。特此说明,以免误会。
注释:
[1] 刘小萌:《清代北京旗人社会》,第175页。
[2] 周汝昌:《曹雪芹小传》,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,第143页。
[3] 黄一农:《二重奏——红学与清史的对话》,第82页。
[4] 刘小萌:《清代北京旗人社会》,第200—239页。
[5] 杨海山:《京郊清代墓碑》,学苑出版社2014年版,第159—454页。
[6] 黄一农:《二重奏——红学与清史的对话》,第82页。
[7] 岗,《宛署杂记》写作“冈”。
[8] (清)曹寅:《楝亭诗钞》,卷一。
[9] 谓予不信,请看那尔那茜定向委培且违约无碍事件。
[10] 如胡绍棠先生认为,其时曹宣“已任侍卫,并奉差在外”。详胡绍棠:《楝亭集笺注》,第59页。
[11] 不排除服阙后回城,过一段时间再赴西郊庐墓的可能性。下同不注。
[12] 黄玲:《古人居丧期间的“庐墓”现象及其影响》。
[13] 蔡模:《孟子集疏·跋》。参夏文登:《礼俗同归——宋代庐墓异象论析》。
[14] 顾斌:《曹荃序注<四言史征>的发现及其意义》,《曹雪芹研究》2011年第一辑。
[15] 黑金福:《<四言史证>研究》,2019年博士论文。
[16] (清)曹寅:《楝亭诗钞》,卷一。
[17] 冯其利:《京郊清墓探寻》,学苑出版社2014年版,第73、33、73、80、315、424、53页。
[18] 《全清词·顺康卷》,中华书局2002年版,第十四册,8111页。
[19] 本文所引姚后陶诗词,皆出自中山大学图书馆所藏《后陶遗稿》,不另注。
[20] 曹寅:《楝亭诗钞》卷二《闻芷园种柳》。
[21] 《全清词·顺康卷》,第十四册,8112页。
[22] 顾斌,宋庆中主编:《红楼梦研究》(二),第119页。
[23] 以上二谕,皆摘自《圣祖仁皇帝实录》。
[24] 刘小萌:《清代北京旗人社会》,第200-239页。
[25] (清)李煦:《寄都门三弟》,见李煦:《虚白斋尺牍》第175条。
[26] (清)李煦:《虚白斋尺牍》,第272条。
[27] 这条小注,在细节上有失误之处,但不影响此诗宏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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